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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東生:生死兩難杜將軍──杜聿明被俘真象

   


帶病飛往前線指揮

    民國三十七年,東北情勢逆轉,平津震動。旋濟南棄守,鄭州、開封一夕數驚,難民數十萬擁到徐州,因此人心惶惶,謠諑滿天飛。最高當局決心固守徐州,拱衛京畿,徐蚌會戰序幕於焉揭開。

    是年秋,杜聿明將軍正養病於上海愚園路寓所,一天,忽奉總統蔣公電召赴京。杜將軍至南京晉見蔣公後,蔣公即諭令赴徐州就任剿總副總司令(總司令劉峙),成立前進指揮部。杜乘機保薦舒適存將軍為第十二兵團副司令官,兼前進指揮部參謀長,獲准。時舒住在南京安樂酒店三樓,杜策杖登上三樓,親往促駕(因杜抗戰時在滇境車禍斷右腿),於是二人即日乘專機赴徐州就任新職。

    徐蚌會戰,國軍共動員黃伯韜、馮治安、邱清泉、李彌、孫元良、黃維等兵團,尚有裝甲旅、騎兵旅等特種部隊。而杜實際僅指揮邱清泉、李彌、孫元良三個兵團,參加蕭永地區作戰。

    當黃伯韜兵團血戰碾莊之際,戰況危急,傷亡慘重,邱清泉奉命馳援受阻,至十一月二十一日,終因眾寡懸殊,共軍不斷以人海戰術猛撲,層層縮小包圍圈,戰至最後,黃伯韜將軍終於自殺,壯烈殉國。十一月二十三日,徐州防線已呈動搖。邱清泉兵團被困於雙堆集,津浦鐵路南段,被共軍切斷,徐州完全陷於孤立,剿總遂下令撤退徐州,保存實力,守護淮河,屏障京畿,再圖規復。於是邱清泉、李彌、孫元良各兵團以及臨時編配之友軍,與後勤支援部隊,於十一月三十日,利用夜暗撤出徐州,準備在永城方面,爭取外線會師,夾擊共軍陳毅部。於是國軍共分兩路,以預期遭遇戰的態勢,向永城推進。

    此時徐州文武機關之職員眷屬,以及逃難民眾數萬人,扶老攜幼,擁塞於途,部隊行動大受影響;加上連日豪雨,道路泥濘不堪,輕重車炮,夾在難民_中、牛馬車之間,更無法行進,以致數十輛滿載軍火之軍車被共軍擄去。當我軍於十一月三十日撤離徐州時,共軍早已偵悉(國防部次長劉斐即潛伏大共諜),於是陳毅率所部四萬餘眾,由夾溝橫越津浦鐵路,直趨永城東北,堵擊國軍;又另派出若干兵力,到處攔截國軍,致我軍陷於重重包圍,處處被伏擊。更不幸的是孫元良竟臨陣先走,離開防地,影響戰局至鉅。十二月一日午後三時左右,杜聿明在紅廟附近,收到我空軍空投情報:符離集睢溪間,有共軍約五萬人以上之強大縱隊,向西急進。杜將軍一面通知各兵團照預定計劃,一舉擊破遭遇之共軍,迅速進出永城,一面急赴王白樓前線,親自指揮攻擊。十二月二日凌晨,邱兵團到達孟集,其先頭之一師,在李石林東南某村,即與共軍遭遇,展開激戰,旋被包圍。此時孟集以南各村落,已為共軍盤據,構築工事。拂曉後,李彌兵團到達袁圩,而王寨方面,已有共軍向袁圩攻擊前進。孫元良兵團到達洪河集後,其北面亦有共軍活動。杜聿明在王白樓命邱兵團立即向南攻擊,李兵團聯繫邱兵團左翼,向東南攻擊,孫兵團以一部對西北兩面警戒,主力依攻擊之進展,隨指揮部前進。是日邱、李兩兵團,竟日猛攻,共軍利用星羅棋布的村落地帶,作縱深配置,頑強抵抗,因此進展甚微,僅得占領孟集以南之張莊、魯樓、李樓、劉莊各村落。當指揮部推進至陳官莊,筆者曾在指揮部前,拍下杜將軍與舒適存將軍照片。民國六十一年元月,筆者曾持此照片,往新店寓所謁舒將軍,追述往事,相與太息良久,並蒙舒適存將軍題詩相贈:

    「崑崙關上殲強敵,芒碭山前嘆道窮,

    百戰無功留幻影,數奇千載吊英雄。」

   「東生老弟青年從軍,與抗日戡亂相終始。徐蚌敗軍中,為余與光亭(杜聿明字光亭)將軍攝影,歷劫歸來獲留此影,真是有心人也。現已采入戰史彌足珍貴。

    民國第二甲子元月八七老人舒適存」


邱清泉的全軍覆滅

    十二月三日,杜聿明在陳官莊召集高級將領,研討當前情勢,孫元良已走,當日邱、李兩兵團繼續攻擊,並有空軍、戰車協助,經極大之努力,雖得占領竇凹、魏老窖、冠莊、朱樓各村落,而國軍之犧牲甚大,共軍四面包圍之勢遂形成。是夜杜將軍決采三面掩護。一面攻擊的戰法,以李兵團於袁圩、孫樓間對東占領陣地,邱兵團以全力向南攻擊,每日如能進展數里,則五、六天後,便可與來援之黃維兵團會師。

    十二月四日,實施三面掩護,一面攻擊的戰法,但仍無力挽回頹勢,且處處遭共軍猛撲,各兵團僅能擊退來犯之敵,維持原有陣地,已極費力,雖抽調兵力,作重點攻擊,已不可能。如此形勢,後果可知。舒參謀長適存即向杜將軍建議,長此僵持下去,各兵團日益消耗,糧彈不繼,終非善策,應在糧彈未盡,天氣未變,共軍未強固之前,速作輻射式突圍,杜將軍首肯。

    乃於十二月五日晨,召集各兵團司令官會商作戰方策,決議各兵團以軍或師為單位,就地突圍,各自相機行動,分向信陽、潢川間集合,再作後圖,並決定於是日夜間,依照指揮部電話開始行動。議甫定,忽報孫兵團正面被共軍突破,因司令官孫元良先期而走,致有此後果。因之邱清泉改變突圍預定計劃,反對突圍。突圍之議不成,苦撐至翌年一月九日,全軍覆滅,邱清泉將軍自殺殉國。按此次突圍計劃,如非孫元良先走,戰局尚大有可為,以此而論,則孫元良或難辭其咎。


決心與弟兄共生死

    當突圍戰開始時,為了補給被圍困國軍糧彈,實施內線作戰,以陳官莊為核心,並急辟一空投場,以接受空投補給。迨空投補給場辟好之後,中樞曾派專機降落空投場,接杜聿明將軍前往南京出席會議,此刻各將領及僚屬,曾力勸杜飛離包圍圈,至南京療病。困杜於抗戰時,曾因撞車折斷右腿,在東北時,又割除一腎臟,並有風濕病,加上作戰勞累,罹患感冒咳嗽,時見青筋暴露,汗與淚俱,病勢不輕。但杜立加嚴詞拒絕,並云:「此時我焉能擅離職守,丟下弟兄們不管,我決心與大家共生死,請勿多言!」

    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八日,舒參謀長適存自永城東北包圍圈內之陳官莊指揮部飛京,報告戰況,請示機宜。九日奉最高統帥面授親筆函,偕空軍總部第二署副署長董明德上校,飛返陳官莊前線,決定空投糧彈三天後,以飛機百架協助,再發動攻擊,並擬於東南面實施突破。詎自九日夜起,天氣驟變,大雪紛飛,一連十日陰霾蔽天,無法空投,官兵饑寒交迫,餓斃凍死者,日有所聞,突破作戰,又告擱淺,且不斷遭共軍夜襲。


大雪陰霾宜投援絕

    十二月十八日,天氣稍晴,舒適存參謀長再度飛京,催運糧彈,雖然每日投足四百噸,而收到者不及三分之一,雖空投場四周布有嚴密警戒,而飢兵搶食竟冒機槍掃射於不顧,所投糧彈多所散失,無法收集作合理分配。自是以後,直至次年元月三日,天氣雨多晴少,空投仍受限制。原擬自一月四日至六日空投糧食三天,使官兵恢復體力,六、七兩日空投彈藥兩天,至九日開始,仍以飛機百架協助,再行突破。不料共軍自一月六日夜起,即用人海戰術向我全線猛撲,我軍苦撐至一月九日,傷亡慘重,糧彈俱盡,終至覆沒。我軍被圍困時,飢餓難熬,官兵終至以騎兵旅的馬匹,殺了果腹,馬肉吃光了,再以馬皮馬骨熬湯療飢。包圍圈內,軍民混處,為避風雪,自己搭蓋簡陋的小棚子,更是櫛比鱗次,洋洋大觀。被困難民,饑寒病倒,哭聲震野。加上隆隆炮聲,日夜不斷,驚恐失措,狼狽慘狀,怵目驚心,唯一希望空投,或仰賴部隊施捨。而老天爺偏偏又給逃難人們過不去,竟大雪紛紛下個不停,在饑寒交迫之下,難民只得到處求乞或搶東西吃,說來更令人心酸,為了搶空投米,經常砸死人,更是人間慘事。那時候就是有錢,亦買不到東西吃。說一件悽慘的事,讀者或許不會相信,只要你手上有食物,就可以得到一位閨秀小姐,或女教師、大學生作太太。但在這種情況下,誰有那份興致?最吃香的就是香菸和酒了,一元大頭只能買到兩支香菸。為杜將軍駕車的張副官,平日即嗜杯中物,一時酒癮難熬,跑到醫官那裹,要了半瓶酒精,加水調和當酒飲,來麻醉自己。

    離亂人生苦,每個人都心驚膽戰,朝夕性命難保,不是凍死餓死,便是被炮火打死。此時共軍徵集十餘萬民夫,在四周挖掘溝壕十餘道,圍困我軍,因此國軍之重裝備戰車,無法運動,形同廢物。共軍又展開心戰,喊話打擊國軍士氣。共軍是於元月六日夜晚,開始全面總攻擊,國軍傷亡慘重,八時左右,情勢危急,杜將軍召集軍長以上將領,下令向當面之敵突圍,以浦口、漢口為集合地點。當時夜黑如漆,但見槍炮火光,划過夜空,如金蛇亂舞。我軍正作突圍部署,共軍已直逼陳官莊指揮部,機槍密集掃射,聲如鼎沸,特務營倉皇應戰,不到一小時,即犧牲殆盡。共軍沖至指揮部照壁處,全部衛士即憑照壁土牆抵抗。筆者為杜將軍侍從參謀,掌管作戰機密文件,於是便開始焚燒這些文件,以免落於敵手。文件焚燒完了,即偕特務隊王隊長和幾個衛士,掩護掖扶杜將軍離開,擬赴張廟堂二百師陣地,整隊外沖。深夜二時左右,繼續前進,未抵張廟堂,共軍已沖至,炮火交織,人潮洶湧,殺聲騖天動地,刺眼的照明彈,冉冉下降,槍聾、殺聲、馬嘶聲、傷者的哀號聲,簡直變成了人間地獄。到處都是屍體,鮮血染紅了白雪,景象之慘,無與倫比。

圖為國軍杜聿明部的俘虜被押下戰場。

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淮海戰役最後階段,杜聿明部俘虜走下戰場。


饑寒交迫生死兩難

    這時部隊已失去連絡,僅我們一行六人,在混亂中衝出。因杜將軍久病,又不良於行,筆者與特務隊王隊長,扶掖他前進,到了天明之際,已經寸步難行,苦不堪言。尤其永城附近都是平原,無法隱藏,正在猶豫進退維谷之際,被共軍發覺,層層包圍,筆者即率四衛士,奔命衝撞,與王隊長扶掖杜將軍,迅速躲開現場。結果兩名衛士中彈陣亡,共軍更迫近,勢將被俘,只聽杜將軍喝道:「快些,拿槍把我殺掉!」我等如何忍心親手弒自己長官?正在躊躇間,共軍一擁而上,我們全部被俘。大家相對默默無言,只聽杜將軍喃喃地說:「我辜負了領袖,愧對部屬!」接著流下了眼淚,筆者亦跟著哭了。

 這時我將手上僅有的一隻金戒指,以及身上值錢的東西,統統拿出來,賄賂共軍一幹部放我們走。共軍幹部經過一陣商量後,似已默許。無奈天命如斯,在劫難逃,突有一共軍高級幹部,騎馬經過該處,看到此種情形,即令隨員速派小車,將這個病弱的老俘,送到北面一小村(村名已不復記憶)。後來我與王隊長及另一衛士,亦被押送到這個小村莊,無巧不巧,我與杜將軍又關在同一個屋子裡。杜見了我,悲喜交集,一同流下淚來。他復垂詢隨行人員下落,我據實以告,於是我便計劃如何營救杜將軍脫險。

砸頭未死倒地被俘

    此時共軍看管不甚嚴,惟杜將軍已病,又不良於行,一時頗費躊躇,想著想著睡了。不想杜將軍就在這個時候,拐進廁所,就地撿起一塊石頭,猛砸前額,血流滿面不支倒地。看守的共軍,久久未見其出來,往廁所一看,始發覺這個病俘血跡模糊,倒在地上。一共干來了,見此情形,知道問題不簡單,迅即報告上級,適在此時,我被外面人聲吵醒,始發覺杜將軍不見了。後來共軍派了一輛吉普車,將昏迷中的杜將軍好走,筆者目送杜將軍離去,不覺失聲痛哭。

    緊接著,共軍派來一幹部和兩名士兵,在原地審訊筆者,問自殺者是何人?我答:「不認識。」因此遭共軍苦刑拷打,鮮血淋漓,昏死數次。於是再用冷水噴醒,繼續審問,我始終堅不吐實。

    後來便把我擱在一旁,另審問其他戰俘。時已黃昏,我經冷水噴過後,神智漸漸清醒,惟周身疼痛不堪,隱隱聞共軍道:「這個小子,骨頭好硬,等會把他宰了。」此時北風凜列,寒氣逼人,又聽得傳來陣陣慘叫聲,令人毛骨悚然。想起杜將軍一世英名,盡付流水,倚閭爹娘,日夜祈盼,不覺求生之念陡起,便乘共軍不注意的時候,脫下上衣,裝扮成假人,另用稻草覆在下半身,偽裝睡熟了,攀上樑柱,揭開草房頂蓋,逾牆外出。一連奔了十數里,才找到一家老百姓,弄到了一件破棉襖,沿途求乞,歷經千辛萬苦,遭受重重磨難,僥倖逃出魔掌,兼程南下。如今四十年快過去了,回首前塵,恍如隔世,筆者現在台灣過著幸福生活,但不知大陸同胞,何日脫離苦海?


◆ ◆ ◆ 【以上全文完】 ◆ ◆ ◆

    以上《生死兩難杜將軍──杜聿明被俘真象》,是以中華民國七十五年《中外雜誌》總第235期同名內容全文為底本完成數位化處理,首發【彰往考來】;收入【析世鑒】時對數位文本初稿中未及校正的若干訛誤作了訂正。


◆ 【彰往可以考來·後顧亦能前瞻】 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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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尹東生: 生死兩難杜將軍──杜聿明被俘真象 全文完)

責任編輯: 鄭浩中  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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